第四百五十二章：虎狼之師

　　新建伯，這個名字很熟悉。
　　可熟歸熟，對戚景通而言，這卻是陌生的。
　　無論如何，得了旨意，就必須赴任。
　　從指揮成為壹個副千戶，戚景通帶著幾分僥幸，同時，卻又帶著幾分悲涼。
　　這幾乎形同於閑置，這輩子，怕也翻不了身了吧。
　　壹生的抱負，只恐到了如今，也到此為止了吧。
　　匆匆至寧波。
　　戚景通往鎮國府備倭衛點卯。
　　寧波水寨，和蓬萊水寨完全不同，這裏的海灣規模不小，可水寨顯得很簡陋，不過……水寨附近，出奇的繁華，到處都是百姓，這兒儼然已成了壹個屠宰場，壹個個販賣魚的商販招牌，應接不暇。
　　便連這裏的泥地，竟都是鮮紅的，仿佛染著血，血腥沖天。
　　好不容易擠出了人群，到了水寨，戚景通心裏卻是壹凜。
　　這些水兵，個頭不高，卻個個顯得很精壯，目光有神。
　　精壯……
　　這對於軍戶而言，是極奢侈的事。
　　許多人都是有上壹頓，沒下壹頓，能勉強長點肉就不錯了，甚至有些軍戶，幾乎都是骨肉如柴的。
　　戚景通打小就在軍中長大，在他的印象之中，也只有武官的家丁，才勉強在其臉上，看不到菜色。
　　可在這裏，每壹個人都膀大腰圓，卻又不是那種肥胖，而是渾身壹股子精肉的感覺。
　　他們的眼睛，很有神。
　　戚景通壹度誤以為，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。
　　將朝廷的調令取出，接了調令的人，勉強認識壹些字，大抵知道了戚景通的身份之後，便開始大聲咧咧：“人來了，人來了！”
　　戚景通誤以為他在吼，點子來了，點子來了……
　　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時候，壹聲炮響，戚景通嚇得臉都綠了。
　　卻見那校場上，無數人迅速匯聚，人人腰間帶刀，卻因為炎熱，上身赤*，露出了壹身的古銅色的肌肉。
　　接著，壹個讀書人模樣的人，渾身邋裏邋遢，像沒睡醒壹樣。身後，是壹頭灰熊壹般的家夥，足足高了讀書人兩三個頭，十六塊腹肌，肱二頭肌，不需特意的蓄力，便已如皮鼓壹般的緊繃。
　　“戚千戶？”讀書人上前，面帶微笑。
　　“正是。”戚景通預備行禮。
　　“我是唐寅，這是千戶官胡開山，我早得到了恩師的書信，壹直盼妳來。”
　　“令師……”
　　“姓方，諱繼藩。”
　　唐寅現在已經沒那麽多讀書人應有的啰嗦了。
　　軍中的生活，壹是壹，二是二，之乎者也或是愁啊愁的詩詞歌賦，妳跟胡開山這些大老粗說了人家也不懂。
　　唐寅現在習慣了說人話。
　　方繼藩……
　　新建伯……
　　自己……啥時候和他有關系了？
　　“戚千戶，人都召集起來了，妳和這水寨上下都見壹面，大家便算是認識了。今日晨操之後，要出海，好了，不啰嗦。”
　　“噢，噢。”戚景通沒想到營裏如此隨意。
　　胡開山也樂了，似乎因為恩公有吩咐的緣故，所以他對戚景通格外的親昵，如多年不見的老友壹般，握拳輕輕的錘在戚景通的肩骨上：“哈哈……戚千戶，久仰大名，往後妳我便是袍澤兄弟……”
　　壹拳下手很輕，絕對只用了胡開山的壹分力。
　　啪嗒。
　　戚景通的肩骨如他的心壹般……要碎了。
　　戚景通猝然不備，悶哼壹聲，頓覺氣血翻湧，喉頭壹甜。
　　“妳奶奶個嘴…骨頭是不是斷了…”這山東大漢，冒出個念頭，靠自己平時強健的體魄，勉強支撐，臉色蒼白如紙，恨不得大吼壹聲，發泄來自於肩頭劇痛。
　　見戚景通臉色蒼白。
　　胡開山關心的道：“咋，戚千戶臉色這麽差？”
　　“我……無……事！”戚景通調勻呼吸。
　　胡開山樂了，撓頭：“無事便好，不過，至多也就是腎不好，無事的，無事的，來了咱們寧波水寨，妳算是來對地方了，咱們這兒，吃的是大黃魚，這大黃魚，已有大夫琢磨過，其性平，能入肝、腎二經，不但治腎，婦人吃了，還能活血哩。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戚景通保持笑容，這莫不是……傳說中的……殺威棒？
　　幸虧我戚景通弓馬嫻熟，體魄驚人，否則……這壹拳，怕已死了吧。
　　唐寅面帶微笑，看著戚景通，笑容背後，是同情。
　　被胡開山看重，還很親密的人，營裏也有幾個，現在隔三差五在營裏的大夫治傷，據說渾身淤青。
　　戚景通隨即樂了：“某與戚千戶壹見如故，聽說……戚千戶最擅練兵和水戰、布陣，這太妙了，我胡開山是個粗人，妳是副千戶，這練兵之事，就交給妳了，噢，練兵的條例呢……”
　　說著，他開始往身上摸索，終是從寬大的腰帶裏，抽出壹個油紙包的簿子，他體型大，所以腰帶也比別人粗許多，這簿子藏在裏頭，居然沒有違和感。
　　將油紙包裏三層外三層剝開，胡開山顯得很鄭重：“這是恩公交我的，乃咱們水寨的練兵之法，我仔細鉆研，所學卻是不精，戚千戶，今日我將它傳授妳，往後，這就交給妳了。”
　　恩公……
　　恩師……
　　戚景通有點懵。
　　關系有些亂啊。
　　右邊的肩窩依舊疼的他頭皮發麻，擡不起來，他用左手接了，勉強擡起右臂，隨手翻閱。
　　戚景通心裏想，練兵之術，哪有這般容易……兵法如水，沒有常形，要對癥下藥，妳以為這是諸葛亮，還授什麽錦囊……
　　他壹面說，可壹翻開，臉色就變了。
　　沒錯……
　　練兵的技巧，是真的沒有任何經驗和技巧可言的。
　　這確實是戚景通的心得。
　　因為作為武官，輪到妳練什麽兵妳就得練什麽兵……
　　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　　戚景通風中淩亂起來。
　　這哪裏是練兵之法，這……第壹頁，是選兵。
　　什麽人適合當兵，什麽人不適合。
　　首要的，當然是窮。
　　有多窮要多窮，裏頭，首推義烏人和永康人，裏頭還具體的分析來了原因，論述了這群從祖宗十八代起，便窮的燒不起竈的光榮歷史，已經山民們械鬥傳統的形成……
　　戚景通其實有些失禮，他理當瞄壹眼之後，便將東西收了，回去慢慢琢磨，畢竟當著人面，不能久看。
　　可看了第壹頁，他就忍不住看第二頁。
　　第二頁居然是給養。
　　書中認為，水兵給養必須充分，寧缺毋濫，朝廷撥發的三千錢糧供給，只需三百人吃用即可，其中還事無巨細的列出清單，要求士兵們保證每日食谷兩斤，肉壹斤，蔬果壹斤，這是最低要求。
　　戚景通倒吸壹口涼氣。
　　這夥食，就算是總兵官豢養的家丁，怕也沒有如此待遇吧。
　　可偏偏，方繼藩做了硬性的要求，壹兩壹錢，都不能少，壹個士兵若是少了壹兩米，壹兩肉，則小旗官連坐，若壹旗之中，俱都缺斤少兩，則殺百戶，若百戶治下有近半人少糧，則千戶、副千戶統統殺了。
　　當然，最可憐的是軍需官，因為無論是哪壹個士兵少了糧，都是殺軍需官。
　　戚景通心裏壹凜。
　　軍中吃空餉和層層克扣之事，可謂屢見不鮮，大家早就習以為常。
　　卻如這般苛刻和細致的軍法，卻是前所未見。
　　可細細壹想，戚景通很快就能理解其用心了。
　　無論是千戶、百戶、旗官，都屬於主官，他們要貪墨，勢必和軍需官同流合汙，可在這嚴厲的軍法之下，主官不但有上官監督，軍需官豈會不害怕東窗事發，又或者，軍需官想要克扣，各旗、各百戶以及千戶官為了防止掉腦袋，難道會讓軍需官率性而為。
　　除非這軍中，所有人都沆瀣壹氣，否則，稍有不慎，就可能有人要人頭落地了。
　　戚景通微微皺眉。
　　他心裏倒是真正佩服胡開山的恩公了。
　　軍法，本就該細致。
　　何況，兵馬未動糧草先行，這保證官兵的給養，其實是重中之重，大明的軍馬，軍紀渙散，其根本，不就在於給養出了問題？
　　朝廷的錢糧，缺斤少兩，到了壹層層的武官手裏，又是層層克扣。
　　等真正到了士兵手裏，壹斤糧，有三兩就不錯。
　　吃都吃不飽，如何操練？
　　饑餓的人，操練的狠了，會直接昏厥或者休克的！
　　因而，為了防止出問題，所以操練也是敷衍了事。
　　最終，所謂的官兵，就成了壹群能勉強混個半飽，不知操練為何物的廢物。
　　這個人……居然有此真知灼見，竟是壹眼看穿了，軍中最大的弊病。
　　相比於其他的問題，反而都不是問題了。
　　就如戚景通自己壹樣，他打小就可以學習弓馬，可謂是聞雞起舞，可這壹切都來源於他出自於武官的家庭，他每日能吃飽喝足，所以操練對他有莫大的好處，不但使他弓馬嫻熟，而且體魄驚人，也練出了壹身的蠻肉。
　　可尋常士卒呢？
　　吃都吃不飽，操練兩下，就氣喘籲籲，上氣不接下氣，再多操練壹會兒，昏厥和休克都是常有的事，這樣的兵，怎麽操練？
　　方繼藩……
　　這個人……真是不簡單啊。
　　戚景通打起了精神，不敢等閑視之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