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壹十七章：大喜

　　天上下著細雪，大地籠罩在冰寒中。
　　可這並沒有阻擋住考生們的熱情。
　　順天府的鄉試雖不重要，可因為在京師，且在京籍的豪門眾多，因而各府關註的也是不少。
　　劉傑乃首輔之子，自是有不少同窗認得他的。
　　他壹出現在考場外，立即引起不少人熱絡的打著招呼。
　　這些人中，有年老的，也有年輕的，眾人朝他拱手，而劉傑心裏帶著幾分不自然，還是不得不回之以禮。
　　早在十幾年前，他來考試，定是呼朋喚友，而如今面對這樣的局面，卻顯得無措起來。
　　他年紀越長，隨著父親的官職越來越顯赫，他便開始發現，自己和別人是不同的，別人中了秀才，那已是運氣，若能中舉，便更是可喜可賀了。
　　而自己，壹個秀才功名，屢屢落第，卻不啻是奇恥大辱啊。
　　不只劉傑，還有不少在西山讀書的秀才也到了。
　　總計十三人，大家天天見著，又或是因為同病相憐，碰面了倒是顯得熱絡壹些。..
　　眾人有序地進入了貢院，今歲主持順天府貢試的，乃是禮部尚書張升。
　　張升的經歷，自是傳奇，乃成化五年狀元，此後在成化時，上書彈劾內閣大學士劉吉十大罪狀，反被誣陷，好端端的壹個翰林修撰，被貶為南京工部員外郎，此後罷官。於是乎，如許多當時成化年間不如意的大臣壹般，等到弘治皇帝登基，張升立即壹飛沖天，歷官禮部左、右侍郎，遷禮部尚書。
　　陛下突然點了禮部尚書張升，是因為順天府和尋常鄉試是不同的。
　　各省的鄉試，只需要壹個提學官前去主持考試即可。而順天府的情況最為復雜，畢竟在這兒，權貴多如狗，倘若尋常的提學官主持鄉試，即便此人剛正不阿，能夠頂住壓力，可是考試的結果，也多會為考生們質疑。
　　因而，順天府考官往往都是欽點，上壹次，考官乃是吏部尚書王鰲，此公位高權重，自然考生們不必擔心有人敢在王公面前施加壓力。另壹方面，王鰲素來正直，人所共知，更沒有人擔心他會牽涉舞弊。
　　張升也是壹樣，禮部尚書，非比尋常。何況他也是同樣的出了名的剛正不阿，年輕時就已和當時的閣老作對，因此罷官也不改初衷，又是狀元出身，此等資歷，誰敢質疑張尚書的公正性？
　　劉傑對張升沒什麽印象，因而入貢院向這位大宗師行禮時，取了考號便走。
　　到了考棚，他深吸壹口氣，許多次的落榜，已讓他心灰意冷了，還來考，只是心底深處還有那麽壹絲絲的不甘心罷了。
　　想來……這壹次，也是難中了。
　　不過……在西山，幾位先生讓他不斷的作八股文，說他的八股已有了壹些進步，卻不知有沒有用？
　　他努力的回憶在這短短半年的時間，自己所作的八股文章，沒有壹百，竟也有八十篇了，乃至於看到了任何壹個四書五經中的話，都條件反射式的想要去破題。
　　或許……這壹次……會有機會的吧。
　　他這樣想著。
　　接著壹聲炮響。
　　考官放題，差役們舉著牌子，在各個考棚裏遊走。
　　待那差役舉牌到了劉傑面前，劉傑便見那牌子上赫然寫著：“寧武子邦’四字。
　　劉傑楞了壹下，此題，竟有印象。
　　倒不是說這題印象很深刻，而是他作了許多題中，還真有這麽壹題。
　　幾位先生出的題沒有壹百也有八十，這題作的多了，也就不免有些麻木了，而這個題之所以有印象，在於此題很坑。
　　坑到了什麽程度呢？
　　妳若是照寧武子邦這四個字去理解，發現根本沒法理解，這四個字出自，原文是：子曰：‘寧武子，邦有道則知，邦無道則愚，其知可及也，其愚不可及也。’
　　黑……真黑……
　　當初先生們將這題布置下來，這是所有人最初的印象。
　　寧武子，乃是人名，而‘邦’，卻是出自‘邦有道則知’，這就好像，自己的恩師王守仁，自己想對王守仁說，王守仁妳吃飯了嗎？然後有人出了個題，叫‘王守仁妳’。
　　來來來，給我寫壹篇文章來，這文章還得符合規範，還得符合聖人的道理，對了，每壹個格式，無論是破題，是承題，妳還都得符合規範，壹個字不能多，壹個字不能少！
　　當然，這些其實還只是開胃小菜罷了，妳還得符合程朱的理解，譬如在這壹句中，朱熹在中曰：‘知，去聲。寧武子，衛大夫，名俞。按，武子仕衛，當文公、成公之時，文公有道，而武子無事可見，此其知之可及也……”
　　看到沒，妳還得符合朱熹聖人對這壹段話的理解，若是妳沒有領會朱熹聖人的意思，那麽很抱歉，照樣淘汰。
　　而且，妳還只有壹天的時間，準確的說，是五個時辰左右，寫不出來，照樣滾蛋。
　　自開科舉以來，幾乎每壹個考生都在搜腸刮肚的想要去押題，可道高壹尺魔高壹丈，而每壹個考官也都在絞盡腦汁的出偏題怪題。
　　今日，這位張升張尚書，也算是玩出了花樣，玩出了水平，居然直接用論語中的人名，再加壹個邦字，跑來刁難順天府考生了。
　　這題壹放，四處的考棚裏，頓時傳出了隱隱的長籲短嘆的聲音！張升妳大爺，妳有本事，拿妳張升的名字來作壹篇齊家治國滿口大道理的文章來看看，臭不要臉啊這是。
　　禮部尚書張升，正坐在明倫堂裏，微微帶笑地捋著須，想到眾學子們犯愁的樣子，卻是甚為得意。
　　都是寒窗苦讀出來的人，作為狀元出身的張升，張升年輕的時候，那也是曾是讀書人中的奮鬥機，而如今，自己早已翻身了，多年媳婦熬成婆，想不到也有今天。
　　此題，是他閉門琢磨了很多天才琢磨出來的。
　　這題壹出，壹下子就顯出了他這狀元公的水平，想來今年順天府交白卷的，定會不少吧。
　　坐在考棚裏劉傑，先是錯愕，可他並沒有太多的欣喜。
　　他只記得，當初自己作過這篇文章，可因為這些日子刷題太多了，所以也已忘記自己是如何答題的了，不過顯然，因為此題有了印象，倒是記起自己對這是了解甚多的。
　　因而只略壹沈吟，便開始提筆破題：“大夫非僅以愚稱，而愚之所全大矣’。
　　輕輕松松就破了題，雖然劉傑自跟了王守仁學習，對這八股可謂是深惡痛絕，他自己都知道，這破題似是而非，空洞無物，可卻也知道，唯有這樣的破題，然後圍繞壹個莫名其妙的題目，寫出壹番看似大道理的文章，方有機會高中，所以他不禁苦苦壹笑，收起了心神，接著便繼續下筆。
　　過了壹個多時辰，劉傑已是將壹篇文章寫完了。
　　他剛放下筆，扭了扭自己的酸痛的手腕，想要檢查壹遍，準備重新謄寫這壹篇草稿上寫下的文章。
　　卻在此時，隔壁不遠的考棚裏，突然嘩然壹聲，像是有人將筆墨砸在了地上，還未等他反應過來，便聽人哀嚎道：“張升，爾亦是讀書人，當初受寒窗之苦，受考官刁難，今日爾為考官，竟出此禽獸不如的題，真真豬狗不如，我……不考了，不考了……”
　　壹頓撕心裂肺的痛罵。
　　顯然……又被逼瘋了壹個。
　　劉傑光潔的額頭上頓時滲出了冷汗，心裏想說，若非在西山學習，只怕自己見了此題，估計也得發瘋！
　　幾個差役已是如狼似虎的奔上去，毫不留情的將那考生制服，快速的拖了出去。
　　只是那考生口裏還在嚎叫著：“張升，汝賤婢所養，非人哉，非人哉！”
　　考場上，悲涼的氣氛蔓延，便有差役趕忙大喝：“肅靜，肅靜！”
　　而在明倫堂裏。
　　張升正在得意地看著書，幾個考官在旁閑坐著。
　　聽到喧鬧，張升微微皺眉，放下了書，努力傾聽著，等聽到這些，老臉頓時拉了下來。
　　“真是大膽，張公，如此生員……”有考官臉色怪異，便下意識的痛罵。
　　張升倒沒有露出任何的怒色，只是淡淡道：“想當初，老夫也曾對考官有過腹誹，而今自做了考官，方知考官之難，考官之苦，該生是不能體諒的，老夫為朝廷掄才，便是挨壹些罵，又算什麽。”
　　言外之意，還有壹點點小小的激動，雖然挨了罵，不也顯出自己水平了嗎？
　　此時，那考官又道：“張公，是否將該生革除功名……”
　　張升壓壓手道：“不必了，事情沒有這樣嚴重，趕出去，取消他今年的鄉試即可，年輕人嘛，不懂事，也是常有的事。”
　　於是，眾考官無不借此機會嘖嘖稱贊：“張公寬宏大量，非尋常人可比。”
　　張升老神在在地道：“想來今年順天府想要挑揀出幾個人才，殊為不易吧。”
　　這是實情，題目難到了這個地步，有人能通順的作出壹篇文章就已算是神奇了，其他的，怕也難指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