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那些事兒

當年明月

歷史軍事

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。
姓名:朱元璋
別名(外號):朱重八、朱國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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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陰謀

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

2025-2-12 17:41

  袁崇煥是壹個折騰了我很久的人。
  圍繞這位仁兄的是是非非,叛徒也罷,英雄也好,幾百年吵下來,毫無消停跡象。
  但壹直以來,對袁崇煥這個人,我都感到很納悶兒。因為就歷史學而言,歷史人物的分類大致分為三級:
  第壹級:關鍵人物,對歷史發展產生過轉折性影響的,歸於此類。
  典型代表:張居正。如果沒這人,就沒有張居正改革,萬歷同誌幼小的心靈沒準兒能茁壯成長,明朝也沒準兒會早日完蛋。總而言之,都沒準兒。再比如秦檜,也是關鍵人物,他要不幹掉嶽飛,不跟金朝和談,後來怎麽樣,也很難說。總而言之,他們是能給歷史改道的人。
  第二級:重要人物,對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,歸於此類。
  典型代表:戚繼光。沒有戚繼光,東南沿海的倭寇很難平息。但此級人物與壹級人物的區別在於,就算沒有戚繼光,倭寇也會平息,無非是個時間問題,換句話說,這類人沒法改道,只能在道上壹路狂奔。
  第三級:雞肋人物,但凡史書留名,又不屬於上述兩類人物的,皆歸於此類。
  典型代表:太多,就不扯了,這類人基本都有點兒用,但不用似乎也沒問題,屬路人甲乙丙丁型。
  袁崇煥,是第二級。
  明末是壹個特別亂的年代,朱氏公司已經走到懸崖邊,就快掉下去了,還有人往下踹(比如皇太極之流),也有人往上拉(比如崇禎、楊嗣昌),出場人物很多,但大都是二、三級人物,折騰來折騰去,還是亡了。
  壹級人物也有,只有壹個。
  只有這個人,擁有改變宿命的能力——我說過了,是孫承宗。
  關寧防線的構建者,袁崇煥、祖大壽、趙率教、滿桂的提拔者,收拾爛攤子、收復關內四城、趕走皇太極的護衛者。
  從頭到尾,由始至終,都是他在忙活。
  其實二級人物袁崇煥和壹級人物孫承宗之間的差距並不大,他有堅定的決心、頑強的意誌、卓越的戰鬥能力,只差壹樣東西——戰略眼光。
  他不知道為什麽不能隨便殺總兵,為什麽不能把皇太極放進來打,為什麽自己會成為黨爭的犧牲品。
  所以他壹輩子,也只能做個二級人物。
  好了,現在最關鍵的時刻到了:
  為什麽壹個二級人物,會引起這麽大的爭議呢?不是民族英雄,就是個賣國賊?
  賣國賊肯定不是。那些指認袁崇煥是所謂賣國賊的資料,大都出自當時言官們的奏疏,要麽是家在郊區,被皇太極燒了,要麽是跟著溫體仁、周延儒混,至少也是看袁崇煥不順眼。這幫人搞材料,那是很有壹套的,什麽黑寫什麽,偶爾幾份流傳在外,留到今天,還被當成寶貝。
  其實這種黑材料,如果想看,可以找我,外面找不到的,我這裏基本都有,什麽政治問題、經濟問題、生活作風問題,應有盡有,編本《袁崇煥黑材料全集》,綽綽有余。
  至於民族英雄,似乎也有點兒懸。畢竟他老人家太有個性,幹過些不地道的事,就水平而言,也不如孫老師,實在有點兒勉為其難。
  所以壹直以來,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,從未間斷,因為我隱約感到,在所謂民族英雄與賣國賊之爭的背後,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  直到有壹天,我找到了這個秘密的答案:陰謀。
  那壹天,我跟幾位史學家聊天,偶爾有人說起,據某些史料及考證,其實弘光皇帝(朱由崧,南明南京政權皇帝)跟崇禎比較類似,也是相當勤政,賣命幹沒結果。
  這位弘光同誌,在史書上,從來就是皇帝的反面教材,吃喝嫖賭無壹不精,所以我很奇怪,問:
  “若果真如此,為何這麽多年,他都是反面形象?”
  答:
  “因為他是清朝滅掉的。”
  都解開了。
  崇禎很勤政,崇禎並非亡國之君,弘光很昏庸,弘光活該倒黴,幾百年來,我們都這樣認為。
  但我們之所以壹直這樣認為,只是因為有人這樣告訴我們。
  之所以有人這樣告訴我們,是因為他們希望我們這樣認為。
  在那壹刻,我腦海中的謎團終於解開,所有看似毫不相關的線索,全都連成了壹線。
  崇禎不該死,因為他是被李自成滅掉的,所以李自成在清朝所修明史裏面的分類,是流寇。
  而我依稀記得,清軍入關時,他們的口號並非建立大清,而是為崇禎報仇,所以崇禎應該是正義的。
  弘光之所以該死,因為他是被清軍滅掉的,大清王朝所剿滅的對象,必須邪惡,所以,弘光應該是邪惡的。
  在眼花繚亂的歷史評論背後,還是只有兩字——利益。
  但凡能爭取大明百姓支持的,都要利用,但凡是大清除掉的,都是敵人。只為了同壹個目的——維護大清利益,穩固大清統治。
  掌握這把鑰匙,就能解開袁崇煥事件的所有疑團。
  其實袁崇煥之所以成為幾百年都在風口浪尖上轉悠的人物,只是因為壹個意外事件的發生。
  由於清軍入關時,打出了替崇禎皇帝報仇的口號,所以清朝對這位皇帝的被害,曾表示極度的同情,對邪惡的李自成、張獻忠等人,則表示極度的唾棄(具體表現,可參閱《明史·流寇傳》)。
  因此,對於崇禎皇帝,清朝的評價相當之高,後來順治還跑到崇禎墳上哭了壹場,據說還叫了幾聲大哥,且每次都以兄弟相稱,很夠哥們。但到康、乾時期,日子過安穩了,發現不對勁兒了。
  因為崇禎說到底,也是大明公司的最後壹任董事長,說崇禎如何好,如何死得憋屈,說到最後,就會出現壹個悖論:
  既然崇禎這麽好,為什麽還要接受大清的統治呢?
  所以要搞點兒醜聞緋聞之類的玩意兒,把人搞臭才行。
  但要直接潑汙水,是不行的,畢竟誇也誇了,哭也哭了,連兄弟都認了,轉頭再來這麽壹出,太沒水準。
  要解決這件事,絕不能揮大錘猛敲,只能用軟刀子背後捅人。
  最好的軟刀子,就是袁崇煥。
  陰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上,如果妳不明白,答案如下:
  要詆毀崇禎,無需謾罵、無需汙蔑,只需要誇獎壹個人——袁崇煥。
  因為袁崇煥是被崇禎幹掉的,所以只要死命地捧袁崇煥,把他說成千古偉人,而如此偉人,竟然被崇禎幹掉了,所謂自毀長城,不費吹灰之力,就能把崇禎與歷史上宋高宗(殺嶽飛)之流歸為同類。
  當然了,安撫大明百姓的工作還是要做,所以該誇崇禎的,還是得誇,只是誇的內容要改壹改,要著力宣傳他很勤政,很認真,很執著,至於精明能幹之類的,可以忽略忽略。總而言之,壹定要表現人物的急躁、沖動,想幹卻沒幹成的形象。
  而要樹立這個形象,就必須借用袁崇煥。
 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,把袁崇煥樹立為英雄,沒有缺點,戰無不勝,只要有他在,就有大明江山,再適當渲染氣氛,編實錄,順便弄個反間計故事,然後,在戲劇的最高潮,偉大的英雄袁崇煥——
  被崇禎殺掉了。
  多麽愚蠢,多麽自尋死路,多麽無可救藥。
  就這樣,在袁崇煥的嘆息聲中,崇禎的形象出現了:
  壹個很有想法、很有能力,卻沒有腦子、沒有運氣、沒有耐心、活活被憋死的皇帝。
  最後,打出主題語:
  如此皇帝,大明怎能不亡?
  收工。
  袁崇煥就這樣變成了明朝的對立面,由於他被捧得太高,所以但凡跟他作對的(特別是崇禎),都成了反面人物。
  肯定了袁崇煥,就是否定了崇禎,否定了明朝,清朝弄到這麽好的擋箭牌,自然豁出去用,所以幾百年下來,跟袁督師過不去的人也很多,爭來爭去,壹直爭到今天。
  說到底,這就是個套。
  幾百年來,崇禎和袁崇煥,還有無數的人,都在這個套子裏,被翻來覆去,紛爭、吵鬧,自己卻渾然不知。
  所以,應該戳破它。
  當然,這壹切只是我的看法,不能保證皆為真理,卻可確定絕非謬誤。
  其實無論是前世的紛爭,還是後代的陰謀,對袁崇煥本人而言,都毫無意義,他竭盡全力,立下戰功,成為了英雄,卻背負著叛徒的罪名死去。
  很多人曾問我,對袁崇煥,是喜歡,還是憎惡。
  對我而言,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,因為我堅信歷史的判斷和評價,壹切的缺陷和榮耀,都將在永恒的時間面前,展現自己的面目,沒有偽裝,沒有掩飾。
  所以我竭盡所能,去描述壹個真實的袁崇煥:並非天才,並非優等生,卻運氣極好,受人栽培;意誌堅定,卻又性格急躁;同舟共濟,卻又難以容人;壹個極其單純,卻又極其復雜的人。
  在這世上,只要是人,都復雜,不復雜的,都不是人。
  袁崇煥很復雜,他極聰明,也極愚蠢,曾經正確,也曾經錯誤,其實他被爭議,並不是他的錯,因為他本就如此。他很簡單的時候,我們以為他很復雜,他很復雜的時候,我們以為他很簡單。
  事實上,無論叛徒,或是英雄,他都從未變過,變的,只是我們自己。
  越過幾百年的煙雲,我看到的袁崇煥,並沒有那麽復雜,他只是壹個普通的人,在那個風雲際會的時代,抱持著自己的理想,堅持到底。
  即使這理想永遠無法實現,即使這註定是個悲劇的結尾,即使到人生的最後壹刻,也永不放棄。
  有時候,我會想起這個人,想起他傳奇的壹生,他的光榮,他的遺憾。
  有時候,我看見他站在我的面前,對我說:
  我這壹生,從沒有放棄。
  【抽簽】
  對袁崇煥而言,壹切都結束了,但對崇禎而言,生活還要繼續。明天,又是新的壹天,當然,未必會更好。
  他親手除掉了有史以來最龐大、最邪惡的閹黨,卻驚奇地發現,另壹個更強大的敵人,已經站立在他的面前。
  這是壹個看不見的敵人。
  崇禎上臺不久,就發現了壹件奇怪的事:他是皇帝,大家也認這個皇帝,交代下去的事,卻總是幹不成,工作效率極其低下。
  因為自登基以來,所有的大臣都在幹同壹件事——吵架。
  今天妳告我,明天我告妳,瞎折騰,開始崇禎還以為這是某些閹黨的反撲,但時間長了才發現,這是純粹的、無組織、無紀律的吵架。
  壹夜之間,朝廷就變了,正事沒人幹,盡吵,且極其復雜。當年朝廷鬥爭,雖說殘酷,好歹還分個東林黨、閹黨,帶頭的也是魏忠賢、楊漣之類的大腕,而今不同了,黨爭標準極低,只要是個人,哪怕是六部裏的壹個主事處長,都敢拉幫結夥,逮誰罵誰,搞得崇禎摸不著頭腦:是誰弄出來這幫龜孫?
  就是他自己。
  這壹切亂象的源頭,來源自壹年前崇禎同誌的壹個錯誤決定。
  解決魏忠賢後,崇禎認為,除惡務盡,矯枉必須過正,幹人必須徹底,所以開始拉清單、整閹黨,但凡跟魏忠賢有關系的、拍馬屁的、站過隊的,統統滾他娘的。
  這是壹個極其不地道的舉動,大家到朝廷來,無非是混,誰當朝就跟誰混,說幾句好話,服軟低頭,也就是混碗飯吃,像楊漣那樣的英雄人物,我們都是身不能至,心向往之,起碼在精神上支持他,現在反攻倒算,打工壹族,何苦呢?
  但崇禎同誌偏要把事做絕,砸掉打工仔的飯碗,那就沒辦法了,大家都往死裏整,當年妳說我是閹黨,整頓我,沒事,過兩年我上來,不玩死妳不算好漢。
  特別是東林黨,那真不是善人,逮誰滅誰,不聽話的、有意見的,就打成閹黨,啥事都幹不成。
  比如天啟七年(1627),除掉魏忠賢後,崇禎打算重建內閣,挑了十幾個人候選,官員就開始罵,這個有問題,那個是特務,搞得崇禎很頭疼,選誰都有人罵,都得罪人,抓狂不已。
  在難題面前,崇禎體現出了天才政治家的本色,閉門幾天,想出了壹個中國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絕招,只要用這招,無論選誰,大家都服氣,且毫無怨言——枚蔔。
  天啟七年(1627)十二月,在崇禎的親自主持下,枚蔔大典召開。
  就讀音而言,枚蔔和沒譜是很像的,實際上,效果也差不多,因為所謂枚蔔,用今天的話說,就是抓鬮。
  具體方法是,把候選人的名字寫在字條上,放進金瓶,然後搖壹搖,再拿夾子夾,夾到的上崗,沒夾到下課,完事。
  內閣大學士,大致相當於內閣成員,首輔大學士就是總理,其他大學士就是副總理,是大明帝國除皇帝外的最高領導——抓鬮抓出來的。
  有人曾告訴我,論資排輩是個好政策,我不信,現在我認為,抓鬮也是個好政策,妳最好相信。
  抓鬮抓出來的,誰也沒話說,且防止走後臺、告黑狀、搞關系等,好歹就是壹抓,都能服氣,實為中華傳統厚黑學、稀泥學之瑰寶。
  崇禎同誌的首任內閣就此抓齊,總共九人,除之前已經在位的三個,後面六個全是抓的,包括後來被袁崇煥拖下水的錢龍錫同誌,也是這次抓出來的。
  這是明朝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內閣之壹,具體都是誰就不說了,因為沒過壹年,除錢龍錫外,基本都下課了。
  下課的原因不外乎以下幾種:被罵走、被擠走、被趕走、自己走。
  不是不想幹,實在是環境太惡劣。明朝這幫大臣都不省油,個個開足馬力,誰當政,就把誰往死裏罵,特別是言官,人送外號“抹布”:幹凈送別人,骯臟留自己,貼切。
  但歸根結底,還是這幫孫子欠教育,內閣大臣又比較軟,好好說話,就是不聽,首任內閣剛成立,就壹擁而上,彈來罵去,當即幹挺五個。
  這下皇帝也不幹了,妳們把人趕走,是痛快了,老子找誰幹活?
  所以崇禎元年(1628)十壹月,崇禎決定,再抓幾個。
  吏部隨即列出候選名單,準備抓鬮。
  在這份名單上,有十壹個人,按說抓鬮這事沒譜,能不能入閣全看運氣,但這壹次,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,有壹個人,必定能夠入閣。
  這個人的名字,叫做錢謙益。
  《三國演義》到了八十回後,猛人基本都死絕了,稍微有點兒名的,也就是姜維、劉禪之類的雜魚。明末倒也湊合,還算名人輩出,特別是幹仗的武將,什麽袁崇煥、皇太極、張獻忠、李自成,知名度都高。
  文臣方面就差多了。到了明末,特別是崇禎年間,十幾年裏,文臣無數,光內閣大臣就換了五十個,都是肉包子打狗,就算研究歷史的,估計也不認識,而其中唯壹的例外,就是錢謙益。
  錢謙益,字受之,蘇州常熟人,萬歷三十六年進士,名人,超級名人。
  錢謙益之所以有名,很大原因在於,他有個更有名的老婆——柳如是。
  關於這個人的是是非非,以後再說,至少在當時,他就很有名了。
  因為他不但飽讀詩書,才華橫溢,且是東林黨的領導。閹黨倒臺,東林上臺,理所應當,朝廷裏從上到下,基本都是東林黨,現在領導要入閣,就是探囊取物。
  所以連錢謙益自己都認為,抓鬮只是個程序問題,入閣只是個時間問題,洗個澡,換件衣服,就準備換單位上班了。
  可這世上,越是看上去沒事的事,就越容易出事。
  【作弊】
  錢謙益入內閣,壹般說來是沒有對手的,而他最終沒有入閣,是因為遇上了非同壹般的對手。
  在崇禎十余年的統治中,總共用過五十個內閣大臣,鑒於皇帝難伺候,下屬不好管,大部分都只幹了幾個月,就光榮下崗。
  只有兩個人,能夠延續始終,把革命進行到底,這兩個人,壹個是周延儒,壹個是溫體仁。
  雖然二位兄弟在歷史上的名聲差點兒(名列《奸臣傳》),但要論業務能力和智商,實在無與倫比。
  不幸的是,錢謙益的對手,就是這兩位。
  之所以要整錢謙益,不是因為他們也在吏部候選名單上,實際上,他們連海選都沒入,第壹輪幹部考察就被刷下來了。
  海選都沒進,為什麽要坑決賽選手呢?
  因為實在太不像話了。
  海選的時候,錢謙益的職務是禮部右侍郎,而周延儒是禮部左侍郎,溫體仁是禮部尚書。
  同壹個部門,副部長入閣,部長連決賽都沒進,豈有此理。
  所以兩個豈有此理的人,希望討壹個公道。
  在後世的史書裏,出於某種目的,溫體仁和周延儒的歸類都是奸臣,也就是壞人,但仔細分析,就會發現,至少在當時,這兩個壞人,都是弱勢群體。
  在當時的朝廷,東林黨勢力極大,內閣和六部,大都是東林派,所以錢謙益基本上算是個沒人敢惹的狠角色。
  但溫部長和周副部長認為,讓錢副部長就這麽上去,實在太不公平,必須鬧壹鬧。
  於是,他們決定整理錢謙益的黑材料,經過不懈努力,他們找到了壹個破綻,七年前的破綻。
  七年前(天啟元年)。
  作為浙江鄉試的主考官,錢謙益來到浙江監考,考試、選拔、出榜,考試順利完成。
  幾天後,他回到了北京,又幾天後,禮部給事中顧其中上疏彈劾錢謙益,罪名,作弊。
  批判應試教育的人曾說,今日之高考,即是古代之進士科舉,罪大惡極。
  我覺得這句話是不恰當的,因為客觀地講,高考上榜的人,換到明代,最多就是秀才,舉人可以想想,進士可以做夢。
  明代考完,如果沒有意外,基本能有官做,且至少是處級(舉人除外),高考考完,大學畢業,如果沒有意外,且運氣好點兒,基本能有工作。
  明代的進士考試,每三年壹次,每次錄取名額,大概是壹百五十多人,現在高考,每年兩次,每次錄取名額……
  所以總體說來,明代的進士考試,大致相當於今天的高考+公務員考試+高級公務員選拔。
  只要考中,學歷有了,工作有了,連級別都有了,如此好事,自然擠破頭,怕擠破頭,就要讀書,讀不過,就要作弊。
  鑒於科舉關系重大,明代規定,但凡作弊查實,是要掉腦袋的。但由於作弊前景太過美妙,所以作弊者層出不窮,作弊招數也推陳出新。由低到高,大致分為四種。
  最初級的作弊方式,是夾帶。所以明朝規定,進入考場時,每人只能攜帶筆墨,進考場就把門壹鎖,吃喝拉撒都在裏面,考完才給開門。
  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,同學們開動腦筋,比如把毛筆鑿空,裏面塞上小抄,或是在硯臺裏面夾藏,更牛壹點兒的,就找人在考場外看準地方,把答案綁在石頭上扔進去,據說射箭進去的也有。面對新局面,朝廷規定,毛筆只能用實心筆桿、硯臺不能太厚、考場內要派人巡邏等。
  這是基本技術,更高級壹點兒的,是第二種方法:槍手代考。明朝的同學們趁著照相技術尚未發明,四處找人代考,當然朝廷也不是吃素的,在準考證上,還加上了體貌特征描述,比如面白、無須、高個等。
  以上兩項技術,都是常用技術,且好用,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,所以流傳至今,且發揚光大,今日之大學,繼承前輩遺誌者,大有人在。
  但真正有錢,有辦法的,用的是第三種方法——買考題。
  考試最重要的,就是考題,只要知道考題,不愁考不上,所以出題的考官,都是重點對象。
  但問題是,明代規定,知情人員如果賣題,基本是先下崗再處理,輕則坐牢,重則殺頭,風險太大。而且明朝為了防止作弊,還額外規定,所有獲知考題人員,必須住進考場,無論如何,不許外出。
  所以在明朝,賣考題的生意是不好做的。
  雖然買不到考題,但天無絕人之路,有權有勢的同學們還有最後壹招撒手鐧,此招壹出,必定上榜——買考官。
  不過,這些考官並不是出題的考官,而是改題的考官。
  是的,知不知道題目並不重要,就算妳交白卷,只要能搞定改題的人,就能金榜題名。
  但問題是,給錢固然容易,那麽多卷子,怎麽對上號呢?
  最原始的方法,是認名字,畢竟跟高考不同,考試的人就那麽多,看到名字就錄取。
  魔高壹尺,道高壹丈。從此以後,試卷開始封名,實行匿名批改。
  但作弊的同學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,有的做記號,有的故意在考卷裏增大字體,只為對改卷的考官說壹句話:我就是給錢的那個!
  這幾招相當的有效,且難以禁止,送進去不少人,面對新形勢朝廷不等不靠,經過仔細鉆研,想出了壹個絕妙的對策。
  具體方法是,所有的考卷收齊後,密封姓名,不直接交給考官,而是轉給壹個特別的人。
  這個人並非官員,他收到考卷後,只幹壹件事——抄。
  所有的考卷,都由他重新抄寫,然後送給考官批改,全程由人監督。
  這招實在太狠,因為所有的考卷,是統壹筆跡、統壹形式,考官根本無從判斷,且毫不影響考試成績,可謂萬無壹失。
  綜上所述,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是長期的、艱苦的、沒有盡頭的,同學們為了前途,雖屢戰屢敗,但屢敗屢戰。到明代,鬥爭達到了高潮。
  高潮,就發生在天啟元年的浙江。
  在這次科舉考試中,監考程序非常嚴密,並實行了統壹抄寫制度,按說是不會有問題的。
  但偏偏就出了問題。
  因為有人破解了統壹抄寫制度。
  雖然筆跡相同、試卷相同,但這個方法,依然有漏洞,依然可以作弊。
  作弊的具體方法是:考生事前與考官預定密碼,比如壹首唐詩,或是幾個字,故意寫在試卷的開頭,或是結尾,這樣即使格式與字跡改變,依然能夠辨別出考卷作者。
  在這次考試中,有壹個叫錢千秋的人,買到了密碼。
  密碼是七個字——壹朝平步上青雲。按照約定,他只要將這七個字,寫在每段話的末尾,就能平步青雲,金榜題名。
  事情非常順利,考試結束,錢千秋錄取。
  這位錢同誌也相當守規矩,錄取之後,乖乖地給了錢,按說事情就該結了。
  可是意外發生了。
  因為這種事情,壹個人是做不成的,必須是團夥作案。既然是團夥,就要分贓,既然分贓,就可能不均,既然不均,就可能鬧事,既然鬧事,就必定出事。
  錢千秋同誌的情況如上,由於賣密碼給他的那幫人分贓不均,某些心態不好的同誌就把大家都給告了,於是事情敗露,捅到了北京。
  但這件事情說起來,跟錢謙益的關系似乎並不大,雖然他是考官,並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他就是賣密碼的人,最多也就背個領導責任。
  不巧的是,當時,他有壹個仇人。
  這個仇人的名字,叫做韓敬,而滑稽的是,他所以跟錢謙益結仇,也是因為作弊。
  十年前,舉人錢謙益從家鄉出發,前往北京參加會試,而韓敬,是他同科的同學。
  在考場上,他們並未相識,但考試結束時,就認識了,以壹種極為有趣的方式。
  跟其他人不同,在考試成績出來前,錢謙益就準備好當狀元了,因為他作弊了。
  但他作弊的方式,既不是夾帶,也不是買考官,甚至不是買密碼,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——買朝廷。
  買考題、買考官都太小兒科了,既然橫豎要買,還不如直接買通朝廷,讓組織考試的人,給自己定個狀元,直接到位,省得麻煩。
  所以在此之前,他已經通過熟人,買通了宮裏能說得上話的幾個太監,找好了主考官,考完後專門找出他的卷子,給個狀元了事。
  當然,辦這種事,成本非常巨大,據說錢同誌花了兩萬兩白銀,按今天的人民幣算,大概是壹千二百萬。
  能出得起這個價錢,還要作弊,可見作弊之誠意。
  兩萬白銀,買個官也行了,錢謙益出這個價,就是奔著狀元名頭去的,但他萬沒想到,還有個比他更有誠意的。
  在考試前,韓敬也很自信,因為他也出了錢,且打了包票,必中狀元。
  可是卷子交上去後,他卻得到了壹個讓人震驚的消息——他的卷子被淘汰了。
  淘汰是正常的,要真有水平,就不用出錢了。
  可問題是,人找了錢出了,怎麽能收錢不辦事呢?
  韓敬在朝廷裏是有關系的,於是連夜找人去查,才知道他的運氣不好,偏偏改他卷子的人,是沒收過錢的,看完卷子就怒了,覺得如此胡說八道的人,怎麽還能考試,就判了落榜。
  落榜不要緊,找回來再改成上榜就行。
  韓敬同學畢竟手眼通天,找到了其他考官,幫他找卷子重新改。
  可是找來找去,竟然沒找到,後來才知道,因為那位考官太討厭他的卷子,直接就給扔廢紙堆裏了,翻了半天垃圾,才算把卷子給淘回來。
  按常理,事已至此,重新改個上榜進士,也就差不多了,但韓敬同學對名次的感情實在太深,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壹名。
  但名次已經排定,且排名都是出了錢的(比如錢謙益),妳要排第壹,別人怎麽辦?
  關鍵時刻,韓敬使出了絕招——加錢。
  錢謙益找太監,出兩萬兩;他找大太監,加價四萬兩。跟我鬥,加死妳!
  四萬兩,大致是兩千四百萬人民幣,出這個價錢,買個狀元,無語。
  更無語的,是錢謙益,出了這麽多錢,都打了水漂,好在太監辦事還比較地道,雖然沒有狀元,也給了個探花(第三名)。
  花這麽多錢,買個狀元,並不是吃飽了撐的,要知道,狀元不光能當官,還能名垂青史。自古以來,狀元都是最高榮譽,且按規定,每次科舉的錄取者,都刻在石碑上,放在國子監裏供後代瞻仰(現在還有),狀元的名字就在首位,幾萬兩買個名垂青史,值了。
  但錢謙益同誌是不值的,雖說也是探花,但花了這麽多錢,只買了個次品,心理極不平衡,跟韓敬同學就此結下梁子。
  韓敬是幸運的,也是不幸的,他雖然加了錢,買到了狀元,卻並不知道得罪錢謙益的後果。
  因為錢同學雖然錢不夠多,關系不夠硬,卻很能混,進朝廷後沒多久就交了幾個朋友,分別叫做孫承宗、葉向高、楊漣、左光鬥。
  概括成壹句話,他投了東林黨。
  萬歷末年,東林黨是很有點兒能量的,而錢謙益也並不是個很大度的人,所以沒過幾年搞京察的時候,韓敬同誌就因為業績不好,被整走了。
  背負血海深仇的韓敬同誌,終於等到了現在的機會,他大肆宣揚,應該追究錢謙益的責任。
  但是說來說去,畢竟只是領導責任,經過朝廷審查,錢千秋免去舉人頭銜,充軍,主考官(包括錢謙益)罰三個月工資。
  七年之後。
  在周延儒和溫體仁眼前的,並不是壹起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,而是壹個千載難逢的機會。
  在很多史書裏,這都是壹段催人淚下的段落,強大且無恥的溫體仁和周延儒,組成了惡毒的同盟,坑害了無辜弱小的錢謙益。
  我覺得,這個說法,如果倒轉過來,是比較符合事實的。
  首先,溫體仁和周延儒無不無恥,還不好講;但說錢謙益無辜,肯定不是。
  溫體仁之所以要整錢謙益,是個心態問題。
  他是當年內閣首輔沈壹貫的門生,錢謙益剛入夥的時候,他就是老江湖了,在朝廷裏混跡多年,威望很高,而且他還是禮部部長,專管錢謙益,居然還被搶了先,實在郁悶。
  周延儒則不同,他是真吃虧了,且吃的就是錢謙益的虧。
  其實原本推選入閣名單時,排在第壹的,應該是周延儒,因為他是狀元出身,且受皇帝信任,但錢謙益感覺此人威脅太大,怕幹不過他,就下了黑手,派人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,做了工作,把周延儒擠了。
  其次,在當時朝廷裏,強大的那個,應該是錢謙益。他是東林黨領袖,壹呼百應,從上到下,都是他的人,溫體仁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軍奮戰。
  當時的真實情況大致如此。
  形勢很嚴峻,但同誌們很勇敢,在共同的敵人面前,溫體仁、周延儒擦幹眼淚,決定跟錢謙益玩命。
  周延儒問溫體仁,打算怎麽幹。
  溫體仁說,直接上疏彈劾錢謙益。
  周延儒問,然後呢?
  溫體仁說,沒有然後。
  周延儒很生氣,因為他認為,溫體仁在拿他開涮,壹封奏疏怎麽可能幹倒錢謙益呢?
  溫體仁沒有回答。
  周延儒告訴溫體仁,先找幾個人通通氣,做些工作,搞好戰前準備,別急著上疏。
  第二天,溫體仁上疏了。
  就文筆而言,這封奏疏非常壹般,主要內容是彈劾錢謙益主使作弊,也沒玩什麽寫血書、沐浴更衣之類的花樣,也沒做工作,沒找人,遞上去就完了。
  然後他告訴周延儒,必勝無疑。
  周延儒認為,溫體仁是瘋了。
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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