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最終的亂戰
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
2025-2-12 17:41
【明穆宗朱載垕】
公元1566年,朱載垕繼位了,年號隆慶。他等了二十多年,終於等死了自己的老子,等到了皇位。
這位仁兄能混到這個位置實在不易,因為他是奉遺詔登基的。遺詔是怎麽回事前面已經說過了,嘉靖忽悠了兒子那麽多年,臨死也沒說句接班的話。
不管怎樣,畢竟已經是皇上了,隆慶開始召集大臣們上朝。
被嘉靖冷落了那麽多年,終於有了發言的機會,大家都十分激動,滔滔不絕、唾沫橫飛,甚至在朝堂上公開對罵。然而從第壹天起,大臣們就驚奇地發現,這位皇帝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兒。因為無論下面吵得多熱鬧,上面的這位兄弟卻壹句話都不說,始終保持沈默。
隆慶是個很可憐的人。
他是嘉靖的第三個兒子,皇位根本沒他的份兒,安心做個藩王,好好過日子就行。可偏偏老天爺開眼,前面兩個都沒能熬過去,於是老三就變成了老大。
但這對於他而言,實在算不上壹件好事。因為嘉靖同誌不但命硬,還極難伺候,能和他打交道的,也都是徐階、嚴嵩這類老滑頭,以朱載垕的智商水平,只能是重在參與了。
而現在看著下面這幫殺氣騰騰、臉紅脖子粗的陌生人,他經常會發出這樣的感嘆:我怎麽會待在這種地方,和這些人打交道?
他知道,如果自己開口說話,不管好壞,按照言官們的光榮傳統,壹定會被罵,既然如此,那我就不說話了,看妳們還能怎麽樣?
不久之後,隆慶終於明白,原來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罵法。
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,這個人叫鄭履淳。他慷慨陳詞,嚴厲指責皇帝繼位以來,放任大臣發言,自己卻不說話,長此以往,國家怎麽得了?
說來有點兒搞笑,因為這位鄭先生時任尚寶丞,是管機要文件的,並不是言官,就算要罵,怎麽著也輪不上他,不知是不是窮極無聊,想找點兒事情幹。
於是皇帝憤怒了,老子都不說話了,讓妳們去罵街,竟然還鬧到了我的頭上,說話也罵,不說話也罵,妳要造反不成?!
恨得牙癢癢的皇帝終於沒能忍住,隨即命令把鄭先生拖出去打屁股,然而終究還是放了他。
隆慶兄終於雄起了壹次,這實在是不容易的,因為在執政的大多數時間內,他是比較窩囊的。
除了說話的問題外,皇帝大人還驚奇地發現,原來做皇帝,也是可以很窮的。
壹般說來,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,作為大明帝國的統治者,剛剛登基,自然也想擺擺場面。於是隆慶下令,由戶部撥款,為後宮購買壹些珠寶首飾,算是送給諸位老婆的禮物,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,所以在他看來,這件事情並不過分。
然而結果是,戶部尚書馬森上書表示:妳買可以,我不出錢。
這句話看似聳人聽聞,卻也不是沒有來由的。要知道,在明代,財政制度是很嚴格的,戶部相當於財政部,而財政部的錢,就是國家的錢,皇帝是無權動用的,即使要用,也要經過財政部部長(戶部尚書)、內閣分管財政部的大學士(壹般是首輔)層層審批,還要詳細說明妳把錢用到什麽地方去了,準備用多久,打不打算還,什麽時候還。
要不說清楚,壹個子兒都甭想動。
所以,歷代皇帝要用錢的時候,大都會動用內庫,也就是他們自己每年的收入,除非是窮得沒辦法。壹般都不會去找戶部打秋風。
既然明知,為什麽還要去觸這個黴頭呢,因為他就是窮得沒辦法了。
原先內庫還有點兒錢,但傳到他爹手上,都拿去修道和給道士發工資了,等傳到他這裏,已經是壹窮二白、幹幹凈凈。
現在馬森不給,他也沒辦法,本打算再下壹道諭令,希望這位部長大人手下留情,多少施舍點兒,但就在此時,大麻煩來了。
言官們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這個消息,於是大家興奮了,這回有事幹了。
首先是給事中魏時亮上書,嚴厲批駁皇帝的浪費行為。很快禦史賀壹桂跟進,分析了買珠寶的本質錯誤所在。還沒等皇帝大人回過神來,另壹個重量級的人物出場了。
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,人送外號詹三本,很快妳就會知道這個外號是怎麽來的。
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(1565)的進士,換句話說,他剛當官才兩三年,雖說資歷淺,但可謂人渾膽子大,看見大家上書,他也上了壹本:
“陛下妳要知道,歷史上的賢君都不喜歡珠寶,比如某某某某(此處略去),現在您剛剛登基,就開始喜歡這類東西,壹旦放縱,後果不堪設想,我聽說兩廣還在打仗,您怎麽能夠本末倒置呢?”
皇帝又憤怒了,戶部不給錢,我也沒追究,妳們還壹撥壹撥地上奏折,老子不還沒買嗎,妳們到底想幹什麽?!
然而這壹次,他忍了下來,沒有發作,繼續保持沈默,珠寶的事情也不提了,就當沒這回事。
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,詹三本又行動了。
不久之後,這位仁兄在宮裏閑逛,偶然看見了太醫,就上前打招呼,壹問,是進宮給皇後看病的。換了別人,這事也就完了,但詹三本不是別人,他就開始琢磨了,這皇後怎麽就生了病呢;再壹打聽,原來是夫妻雙方鬧矛盾,皇後搬到別處去住了。
好了,好了,用功的時候又到了,詹三本琢磨來琢磨去,又上了第二本:
“臣最近聽說皇後已經搬到別處居住,而且已經住了近壹年,最近身體還不好。臣覺得這件事情陛下不應該不理啊,要知道皇後是先皇選定的,而且壹向賢淑,現在您不去看望皇後,萬壹有個什麽三長兩短,那可怎麽得了?
“所以希望皇上聽我的話,前去看望皇後,臣就算死,也好過活著了(雖死賢於生)。”
這就是無理取鬧了,人家夫妻倆吵架,與妳何幹,還要妳尋死覓活?
隆慶收到奏疏,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,不回答又不行,只好回了個話:
“皇後生了病,所以才住到別處去養病。我的家事妳怎麽知道,今後不要亂講話!”
就這樣,詹仰庇出名了。他本來預計這次投機是要挨板子的,但現在居然毫發無傷,這筆生意做得太值了,正是所謂——中外驚喜過望,仰庇益感奮(原話)。
感奮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奮了,他決定再接再厲,把彈劾進行到底。很快,他就上了第三本,這壹次他把矛頭對準了宮內的宦官,說他們多占田產,收取賦稅,希望皇帝陛下驅逐他們。
事實證明,詹仰庇先生的彈劾,欺負欺負隆慶皇帝這樣的老實人還是可以的,但對付真的壞人,那就不靈了。宦官們立刻找了個由頭,坑了他壹把,把他趕出了京城。
起於彈劾,終於彈劾,詹三本到此終於功德圓滿。十幾年後,他還曾經復起,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,為了巴結當時的大學士王錫爵,甘當打手四處罵人,後又被人罵走。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是典型的沒事找抽型人格。
隆慶皇帝面對的就是這麽壹群人,說得好聽點兒是讀過書的大臣,說得不好聽就是有牌照的罵街流氓。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內閣的那幾只老狐貍,實在是疲於招架。
所以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,他就意識到了這樣壹點:皇帝是不好幹的,國家是不好管的,而我是不行的,國家大事就交給信得過的人去幹,自己能過好小日子就行了。
事實證明,正是這個判斷使大明王朝獲得了重生的機會。
那麽誰是信得過的人呢?對於隆慶而言,自然就是身邊的那幾位講官了,除殷士儋外(原因很復雜,後面再講),高拱、張居正、陳以勤都是最合適的人選。
於是在隆慶初年(約1567),禮部尚書陳以勤與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同時入閣。至此內閣已有六人,他們分別是首輔徐階,次輔李春芳、郭樸、高拱、陳以勤、張居正。
請註意上面的六人名單排序,它的順序排列實在非同尋常。
在明代,內閣是講究論資排輩的,先入閣的是前輩當首輔,後來的只能做小弟當跟班。那小弟怎麽才能做首輔呢?很簡單,等前輩都死光了,妳就能當前輩了。
這裏特別說明,早妳壹天入閣就是妳的前輩,妳就得排在後面,規矩是不能亂的。可能有人要問,要是兩人同壹天入閣怎麽辦呢?
那也簡單,大家就比資歷吧,妳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,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,那妳就是前輩。如果連資歷也相同,就比入閣時候的官級,妳是正部,我是副部,妳還是前輩。如果官級也相同,那就比年齡,反正不分出個先後不算完。
所以張居正雖然與陳以勤同時入閣,但論資歷和官級,他都要差點兒,只能委屈點兒,排在第六了。
其實,這種排序本也說不準,要說起來,排第二的李春芳還是陳以勤的學生,誰讓人家進步快呢?這種事情,不能怨天尤人。
這就是隆慶初年的內閣順序表,考慮到排序,再看看前面幾位生龍活虎的狀態,如果按自然死亡計算,張居正要想接班,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,這還是保底價。
不過幸好,除了論資排輩外,我國也不缺乏其他的優秀傳統,比如不鬥到死決不罷休的鬥爭哲學。
就在張居正剛剛入閣之後不久,壹場猛烈無比的風暴來臨了。
正所謂十處打鑼,九處有他,這次挑事的又是壹位老熟人——胡應嘉。
【彈劾,歸隱】
雖說上次投機不成,沒有搞掉高拱,反而結了仇,但胡應嘉沒有辭職,更不退休,這位仁兄註定是閑不下來的。很快,壹個偶然事件的發生,為他提供了新的發揮途徑——京察。
明代的官員制度是很嚴格的,每三年考核壹次,每六年京察壹次。顧名思義,京察就是京城檢察,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(含五品),按此範圍,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都是考察對象(知府正五品)。
當然,也包括京城的京官。
這麽壹算起來,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對象,全國十三道監察禦史統統是正七品,六部六科都給事中是正七品,給事中才從七品,算是包了餃子。
我查了壹下,這個條例是明憲宗朱見深時開始實施的,很懷疑這是不是朱同誌受不了罵,故意這麽幹的。
如果這真是他的本意,那他就要失望了,因為壹百多年來,每次京察的結果總是地方官倒黴,言官安然無恙。想想也是,管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和都察院左都禦史,並不是內閣大學士,連皇帝都怕言官,兩位部長大人怎麽敢幹得罪人的事情呢?
但這次似乎有點兒不同了,除了地方官外,許多原先威風凜凜的禦史、給事中都下了課,乖乖地回了家。朝野壹片嘩然,敢鬧事的卻不多。
因為此時的吏部尚書是壹個超級猛人,他雖然沒有入閣,卻比大學士還狠——楊博。
說來慚愧,這位當年嚴世蕃口中的天下三傑竟然還活著,而且老而彌堅。這次京察是由他主導的,那就真算是壹錘定音了:
想當年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陪大學士巡邊,之後鎮守蒙古邊疆,殺了二十多年人,又幹了十幾年政務,嚴嵩在時都要讓老子三分,妳們這些小癟三,也只能去欺負皇帝,免了就免了,辭了就辭了,妳敢怎樣?
想想倒也是,現在的內閣成員中,除了徐階外,其余五人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禮,誰還敢動他?
但這世上從不缺膽大的,胡應嘉估計是得罪了高拱,反正豁出去了,就摸了這個老虎屁股,他上書彈劾了楊博。
當然,彈劾也是有理由的。雖說這次從中央到地方,撤掉了很多的官員,但唯獨有壹類人卻絲毫未動——山西人。而“湊巧”的是,楊博就是山西人。
狹隘的老鄉觀念是要不得的,是壹定要摒棄的,這就是胡應嘉彈劾的主要內容。但文書送上去後,楊博還沒作出反應,內閣就先動手了。
具體說來,是高拱要解決胡應嘉。他握著胡言官的那封奏疏,大聲疾呼應該讓胡應嘉趁早滾蛋,回家當老百姓。
之所以會落到這個局面,只是因為胡應嘉先生過於激動,結果忽視了壹個程序問題。
京察的主辦單位是吏部和都察院,而作為給事中,也是要參與其中的。胡應嘉全程辦理了此事,卻壹言不發,現在京察結束了才來告狀,妳早幹嗎去了?
高拱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,他辭嚴色厲,壹邊罵胡應嘉,還壹邊斜眼瞟徐階,那意思是妳能拿我怎樣。而郭樸也趁機湊了回熱鬧,跟著嚷起來,要嚴懲胡應嘉。
像徐階這種老江湖,自然是不吃眼前虧的,如果再鬧下去,就要罵到自己頭上來了,所以他腰壹彎,就勢打了個滾:
“那好吧,我也同意。”
高拱,這可是妳自找的,不用我出手,自然有人收拾妳。
事實說明,高拱兄還是天真了點兒。他萬萬想不到,處罰令下達之日,就是他倒黴之時。
自打胡應嘉要貶官的傳言由路邊社傳出之後,高拱就沒消停過,京城裏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經動員起來:胡應嘉替我們說話,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課,我們就要高大人下臺!
最先跳出來的是給事中辛自修、禦史陳聯芳,他們分別彈劾高拱濫用職權、壓制言論等罪名。但高拱不愧為老牌政治家,輕而易舉便壹壹化解。
然而,當聽說另壹位言官準備出場彈劾時,高拱卻頓時感到了末日的來臨,這個人的名字叫歐陽壹敬。
歐陽壹敬,嘉靖三十八年(1559)進士,給事中,從七品。
這是壹份並不起眼的履歷,但只要看看他的彈劾成績,妳就會發現他的可怕。
嘉靖年間,他彈劾太常少卿晉應槐,晉應槐罷官。
接著,他彈劾禮部尚書董份,董份罷官。
後他調任兵科給事中,彈劾廣西總兵(軍區司令員)、恭順侯吳繼爵,吳繼爵罷官。也正是因為這位仁兄的壹狀,飽經滄桑的俞大猷大俠才得以接替此位,光榮退休。
三個月後,彈劾陜西總督陳其學、巡撫戴才,陳其學、戴才罷官。
如果妳覺得他已經很有膽、很敢彈的話,那我建議妳還是接著往下看,因為他還曾經彈劾以下這些人(排名不分先後):
英國公張溶、山西總兵董壹奎、浙江總兵劉顯、錦衣衛都督李隆等。
所謂英國公,就是跟隨永樂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張玉的後代,最高公爵,世襲罔替。山西總兵和浙江總兵都是省軍區司令員,而李隆都督是特務頭子。
彈劾結果:以上官員中,除英國公張溶外,全部罷官。
總而言之,在歐陽壹敬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,倒在他腳下的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,並附侯爵壹人、伯爵兩人。
當我看到這份成績單時,總會不禁感嘆,原來罵人也是有天賦的。
罵神出馬,自然不同凡響。歐陽壹敬實在是彪悍得緊,不但彈劾高拱,還捎帶了楊博,並大大誇贊了高拱的奸惡水平,說他比歷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誌還要奸。
在彈章的最後,他還體現了有難同當的高尚品質:
“胡應嘉彈劾的事情,我事前就知道了,妳們要處罰胡應嘉,就先處罰我吧!”
這種江湖義氣,實在頗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。
這回高拱扛不住了,可還沒等他開始反擊,另壹個人卻蹦了出來,此人就是他的學生齊康。
齊康也是禦史,但老師吃了虧,同行也就顧不上了,他立馬站出來,先罵歐陽壹敬,再罵徐階。但是事實證明,罵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,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贏。
齊禦史剛出頭,就被歐陽壹敬方面的口水徹底淹沒。而徐階兄也不甘示弱,趁妳病要妳命,還找來了幾個六部官員,大家壹起去踩高拱。
這下高拱再也扛不住了,隆慶元年(1567),屁股還沒坐熱的高學士主動提出辭職回家。壹個月後,他的同鄉好友郭樸也退了休。
徐階,算妳狠,我們走著瞧!
就這樣,徐階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。這也只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,徐首輔久經考驗,當年孤身壹人,尚且敢跟嚴嵩對幹,如今天下在握,皇帝都不好使,何況高學士,內閣裏妳排老幾?
高拱走了,最傷心的人是皇帝,但他也無能為力,因為他說了不算。
此時的徐階已經比皇帝還皇帝了,隆慶被他抓在手裏,動彈不得。皇帝說:中秋節到了,咱們擺個宴席,慶祝壹下。
徐階說:鋪張浪費,妳就不要辦了。
皇帝說:那好,我聽妳的。
不久之後,皇帝又說:我這麽多年壹直待在北京,想要出去轉轉。
徐階真是個直爽人,說了壹大堆話,概括起來兩個字:不行。
隆慶終於憤怒了,我爹還不敢這麽管我呢!妳憑什麽?!壹氣之下,他毅然收拾行李,還是去了。
雖然這次英雄的舉動為他贏得了壹次自助遊的機會,但長此以往,怎麽得了?高拱又走了,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。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,壹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。
徐階致仕了,他放棄了首輔的位置,打好包裹,準備回松江老家。
這在當年,算是壹件奇聞。要知道,以徐首輔的地位和威望,想幹多久就幹多久,想滅誰就滅誰,完全是天下無敵的狀態,所謂金盆洗手、急流勇退,那只是壹個遙遠的童話。
然而,童話確實成為了現實,而原因也十分簡單——疲憊,以及欣慰。
隆慶二年(1568),徐階六十六歲,暫住北京,即將退休。
四十八年前,他十八歲,家住松江府華亭縣,在那裏他遇見了壹個叫聶豹的七品知縣,聽從了他的教誨:
“我將致良知之學傳授於妳。”
四十五年前,他二十壹歲,來到北京考中了進士。在大明門前,他見到了首輔楊廷和,聽到了他高聲的預言:
“此子之功名,必不在我輩之下!”
三十八年前,他二十八歲,面對首輔張璁的怒吼,他從容不迫地這樣回答:
“我從未曾依附於妳!”
然後他前途盡毀,家破人亡,被發配蠻荒之地,在那裏,他第壹次見識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殘忍。
二十年前,他四十六歲,看著自己的老師夏言被人殺死,不發壹言。
因為他已經了解了這個世界的規則,報仇雪恨也好,伸張正義也罷,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。
四年前,他六十二歲,經過十余年的忍耐與經營,他除掉了嚴嵩,殺死了嚴嵩的兒子,成為了壹個工於心計、城府深不可測的政治家,世間的壹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
現在,壹切又回到了起點。
當年的青年才俊,現在的老年首輔;當年的熱血激情,現在的老到深沈。從黑發到白發,從幼稚到成熟,壹切都變了,唯壹不變的,是誌向。
徐階這壹輩子,被人整過,也整過人,幹過好事,也幹過壞事,但無論何時何地,他始終沒有背棄自己當年的誓言。在他幾十年的從政生涯中,許多正直的官員得以任用,無數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,高拱與張居正的偉大新政由他而起,我想,這已經足夠了。
在為國效力的同時,他的壹生都獻給了鬥爭事業。這麽多年來,他壹直在第壹線勤勤懇懇地鬥,奮發圖強地鬥,幹了壹輩子鬥爭工作,也該歇歇了。
雖然皇帝陛下第壹時間就批了他的致仕申請,且唯恐他反悔,當即公布天下,發退休金讓他走人,明顯有點兒不夠意思,但徐階卻並不在意,因為他已欣慰地看到,自己為之奮鬥終生的那個報國救民的理想,將由壹個更為優秀的人去實現。
張居正,我相信,妳會比我做得更好。
除了張居正外,對另壹個人的提拔與關照也讓他備感安心。他認為,這個人將成為張居正的得力幫手。
這個走運的人,就是我們的老相識海瑞先生,自打從牢裏放出來,那可真叫壹發不可收拾,先是官復原職,很快就升了官,當了大理寺丞(正五品),專管審案,也算發揮特長。
不久之後,這位當年的小教諭竟然當上了都察院僉都禦史(正四品),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高級官員。
海瑞能夠飛黃騰達,全靠徐階。在徐首輔看來,海瑞是個靠得住的清官,是應該重用的,臨退休前把他提拔起來,將來還有個指望。
然而事實證明,這正是徐階人生中第二次錯誤的任命,很快,壹次致命的打擊就將向他襲來。
但此時的徐階依然是幸福的。他看著自己親手創造的壹切,微笑著離開了這裏,離開了這個帶給他痛苦、仇恨、喜悅和寬慰的地方。
隆慶二年(1568)十壹月,徐階回到了松江府華亭縣,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風景,和他離棄多年的家。
四十多年前,他從這裏出發前往北京,壹切就此開始,而現在,是結束的時候了。
他推開了家中的那扇門。
柴門聞犬吠,風雪夜歸人。
我回家了,終於。
【妳的命運,在我的手中】
世界上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的,短短兩年,高拱和郭樸走了,徐階也走了,原本甩尾巴的張居正壹下子排到了第三。當然,這只是看上去很美,因為甩尾巴的依舊是他。
所謂老實人不吃虧,李春芳現在有了充分的心得,像他這樣的好好先生,從來不爭不鬧,居然也成了首輔,而陳以勤則當上了次輔。這兩位老好人脾氣不大,才能不高,以壹團和氣為指導思想,整天就忙著和稀泥、勸架,從不惹事,看起來,和平終於來臨了。
不過終究只是看起來而已,很快,壹場新的狂風巨浪就將掀起,而這壹切的始作俑者,是壹個極為神秘的人物。
隆慶三年(1569),賦閑在家的徐階突然接到了仆人的通告,說有人來拜會他。作為朝廷前任首輔,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經常上門拜碼頭,為省事起見,但凡遇到這種情況,仆人會直接打發他們走人。
但這壹次,是個例外。仆人告訴他,來訪的這位雖不是官,卻比官還牛,口口聲聲說有緊急機密的事情要找徐階,且口氣極大,極其囂張。
於是徐階也好奇了,他把這個人叫了進來。
這是壹個其貌不揚的人,自稱姓邵,別號“大俠”,沒有官職,沒有身份。然而,他進來之後,只說了壹句話,就讓久經沙場的徐階目瞪口呆。
他說的這句話是:我能幫助妳再當上首輔,妳願意嗎?
等徐階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後,便大笑了起來。他沒有說話,只是不停地笑,在他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,遇到過無數怪事、怪人,但眼前此情此景,實在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:
我在內閣混了十幾年,九死壹生才當上首輔,天下到處都是我的門生親信,皇帝都要服我管。妳既無官職,也無名望,也就算個二流子,竟然要扶持我當首輔!
差點兒笑岔氣的徐階揮了揮手,讓人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趕了出去,在他看來,這是退休生活中壹次有趣的娛樂插曲。
但他並沒有註意到,在他放聲大笑之時,這位邵大俠並沒有絲毫驚慌與尷尬,在他的眼中,只有兩種情緒在閃動:失望,以及仇恨。
於是被趕出徐家之後,他立刻調轉了方向,前往另壹個地方——河南。在那裏,他將會見第二個人,並兌現自己的諾言。
十幾天後,高拱在自己的家中見到了這位邵大俠,也聽到了他的承諾,但與徐階不同的是,高拱相信了眼前的這位神秘訪客。而壹個傳奇也就此開始。
我最早是從壹些雜談筆記中看到這壹記載的,當時只是壹笑了之。從古至今,像邵大俠這樣的政治騙子壹向不缺,拿著幾份文件,村長就敢認部長的,也不在少數。
壹個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卒,怎麽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輔的寶座?打死我也不信。
然而打不死,所以我信了。
因為在後來的查閱中,我發現,有許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記載了這件事,而種種蛛絲馬跡同時證明:這位邵大俠雖然是個騙子,卻是騙子中的極品。
邵大俠,真名不詳(壹說名邵方),具體情況不詳,但可以肯定的是,他是壹個混混。
這位仁兄自小就不讀書,喜歡混社會。壹般說來,年輕人混到二十多歲,就該去找工作娶老婆了,但他卻是個例外。對他而言,混混已經成為了壹種事業,從南混到北,從東混到西,最後混到了京城。
正是在京城,他圓滿完成了轉型,成功地由壹個小混混變成了巨混混。因為在這裏,他認識了壹個人,這個人雖不起眼,品級不高,也不是內閣成員、六部部長,卻有著不亞於內閣首輔的權勢。
他的名字叫做陳洪,時任禦用監掌事太監。
前面曾經說過,在太監的部門中,司禮監權力最大,因為他們負責批紅,任何命令沒有他們打鉤都不能算數。而這位陳洪兄雖也幹過司禮監,此時卻只是個管日用品的禦用監。
但事實上,這位陳兄是當年最牛的太監之壹,究其原因,那還要感謝嘉靖同誌。
因為嘉靖不信任太監,加上當時的內閣過於強悍,都是夏言、嚴嵩、徐階之流老奸巨猾的人物,所以司禮監的諸位仁兄早就被廢了武功,又練不成葵花寶典,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鉤外,屁都不敢放壹個。
於是禦用監脫穎而出了,妳再威風再囂張,吃喝拉撒總得有人管吧,日常用品總得有人送吧,這就是關系,這就是機會。所以不起眼的陳洪,卻有著極為驚人的能量。
但太監是不能自己隨意出宮的,有錢沒處花,有勁兒沒處使,於是邵大俠就成為了陳太監的聯絡員,而高拱,就是陳洪的第壹個同盟者。
絕頂聰明的徐階趕走了高拱,安插了張居正,在他看來,高拱已經永無天日,事情已經萬無壹失,卻沒有想到,還是留下了這唯壹的破綻。
隆慶三年(1569)十二月,經過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幕交易與協商,高拱又回來了,此時距他離去僅僅過了壹年。
得意了,翻身了,憑借著壹個太監的幫助,高拱以十倍於胡漢三的精神狀態回到了京城,在他看來,天下已盡在掌握中。
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,三年後,他將沿原路返回老家,而趕他回家的,是另壹個太監。
所謂人走茶涼,有時候也不壹定。聽說高拱回來了,隆慶十分高興,親自接見他,並刻意叮囑好好工作,天天向上。
說是這樣說,但畢竟人走了壹年,原先在內閣排老四,現在也只能去甩尾巴了。朝廷的規矩,就算天王老子,也不能插隊!
但皇帝大人實在很夠意思,為保證高老師不至於被排在前面的幾位熬死,他玩了壹個小小的花招,正是這個花招成就了高拱。
在下令高拱為大學士進入內閣的同時,隆慶兄還悄悄地送給他的老師壹個職務——吏部尚書。
這是壹個非同小可的任命。根據歷朝的慣例,為保證皇帝大權在握,內閣大學士不能兼管吏部。因為吏部是人事部,是中央六部中權力最大的部門,如果把人事權和政務處理權都交到壹個人的手中,不出鬼才怪。
但咱們誰跟誰啊,戰火中結交,鬥爭中成長,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兄弟,不信妳高老師還能信誰?
於是大權在手的高拱準備行動了,為了得到那最高權力的寶座,為了實現自己報國救民的抱負,必須先鏟除幾個敵人。
高拱黑名單上的第壹個目標,不是壹個,而是壹群。
那群唧唧喳喳的言官們終於要吃苦頭了,高學士不是隆慶皇帝,說整妳就整妳,絕不打折扣。於是短短幾個月中,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職,就是調任,反正當年只要朝高先生吐過口水的,基本都被罰了款。
這些小魚小蝦都在其次,高先生最惦記的,還是歐陽壹敬。
為了對付這位傳說中的罵神,高拱作好了充足的準備,但正當他要下手的時候,壹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——歐陽兄主動辭職了。
罵神不愧為罵神,罵人厲害,閃人也快,見勢不妙,立刻就溜號了。但不知是不是罵人太多,過於缺德,或是高老師玩了什麽把戲,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。對他而言,沒有死在罵人的工作崗位上,實在是壹種遺憾。
現在只剩下胡應嘉了,歐陽壹敬好歹還是個幫兇,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禍首,那是怎麽也跑不掉的。但讓高拱想不到的是,他竟然還是沒能整治這位仁兄。
因為胡應嘉的避禍方法更有創意,他直接就死掉了。
在得到高拱上臺的消息後,胡應嘉由於心理壓力過大,幾天後就不幸死亡了,對壹個死了的人,還能怎麽整治呢?也就這樣吧。
言官們完蛋了,高拱快刀斬亂麻,準備對付下壹個對手,和那些只會罵人的家夥比起來,這個敵人才是真正的威脅。
高拱王者歸來之時,在欣喜之余,他也驚奇地發現,自己只能排在第五了,而多出來的那個第四內閣學士,就是趙貞吉。
說起這位趙兄,也算是老面孔,之前他曾多次出場,罵過嚴嵩,支持過王學,時任禮部尚書,現在入閣,可謂功德圓滿了。
但自打這位聲名顯赫的尚書大人來後,內閣的其他四位同誌就沒過上壹天舒坦日子,因為趙兄弟壹反常態,熱衷於惹麻煩,壹天到晚都要沒事找事,從李春芳到陳以勤,都挨過他的罵,最慘的是張居正,每天都被橫眉冷對,心理壓力極大。
為什麽呢?說到底,還是壹個心態問題。
要知道,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(1547)的進士,陳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(1544)的,而趙學士,是嘉靖二十年(1541)。
論資歷,他是內閣裏最老的。他當官的時候,其他的內閣同事們還在家啃書本。現在他雖然也入了閣,卻排在最後,連張居正都不如,咱中國就講究個論資排輩,妳要他倚老而不賣老,那實在是要求太高。
但好在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是老實人,張居正翅膀沒硬,也不怎麽吭聲,所以內閣裏每天都能聽見趙學士大發感慨,嘆息“老子當年”之類的話,也沒人敢管。
現在高拱回來了,排在了最後,趙學士終於找到了心理安慰,開始找高拱的麻煩。
可實在不巧,高學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,論資歷旗鼓相當,而他也不把趙貞吉放在眼裏:混那麽多年才入閣,只能說妳無能!
更為重要的是,他的目標是首輔,就算趙貞吉不找他,他也要去解決趙貞吉,不把妳解決掉,我怎麽當老四?
很快,他就糾集手下的言官彈劾趙貞吉,加上他還是吏部尚書,各級官員壹起上,不搞掉妳誓不罷休!
可趙學士也不是省油的燈。事實上,在當時的內閣裏,唯壹能與高拱對抗的人就是他,因為十分湊巧,在內閣裏他恰好分管打手機關——都察院。
從某種程度上講,當時的都察院可算是瘋人院,裏面許多人都是窮極無聊,壹放出來就咬,咬住了就不放,壹時之間又是口水滿天飛。
然而,趙貞吉沒有高興多久,就驚奇地發現,那些言官突然安靜了下來,也不再賣力罵人了,不管他好說歹說,就是不動。
對於此中奧妙,我們還是請高拱同誌來解釋壹下:
“別忘了,老子是吏部尚書,還管京察!”
要明白,言官罵人那是要計算成本的,賠本的買賣沒人做,海瑞那種賠錢賺吆喝的也著實少見。
趙貞吉絕望了,高拱已經勝券在握。但就在此時,壹件出乎雙方意料的事情發生了,高學士排到了第四,而趙學士也排到了第三。
因為陳以勤辭職了。
陳以勤實在受不了了,他本就是個老實人,準備幹幾年就回家養老,偏偏這二位不讓他休息,整天鬧來鬧去,高拱是他當年的同事,而趙貞吉是他的老鄉,幫誰也不好,於是他心壹橫——不幹了,回家!
但辭職的歸辭職,該鬥的還得鬥,很快趙學士就敗下陣來,收拾包袱回家了。而高拱則再接再厲,直接超越了張居正,排到了李春芳的後面,成為了次輔。
全國人民都知道,李春芳是熱愛和平的,於是大權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收手了,然而直到此時,他才終於亮出了自己名單上的最後壹個敵人——徐階。
鬥爭形勢是復雜的,鬥爭路線是曲折的,而敵人是狡猾狡猾的,所以要想壹勞永逸地解決問題,必須作好充足的準備,找好突破口,才能壹舉搞定。
而現在,這個突破口已經出現了,他的名字叫海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