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壹十八章 買書

　　青蒿壹握，以水二升浸，絞取汁，盡服之。
　　這句話出自葛洪所著《肘後方》治寒熱瘧方第十六篇，其中記載了五個常用方子，青蒿絞汁只是其中的壹種。
　　當周王說出肘後方三個字的時候，焦信不由得楞了壹下，似乎並沒有聽說過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他才說道：“下官只讀名醫名著，殿下說的這個方子……”
　　“妳的意思是，葛洪並非名醫，肘後方也不是什麽名著，妳這個三代禦醫之家，根本不屑去看，是不是？”
　　聽到周王這番話，焦信臉色有些難看，仍堅持道：“民間的偏方多有錯漏，下官不敢輕信。”
　　“哈哈，好壹個民間偏方，好壹個不敢輕信！”
　　周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，然後說道：“難怪皇上要整頓太醫院，如爾等這般自命清高之輩，只知因循守舊，不思變通，不思進取，談何治病救人？”
　　焦信被周王指著鼻子壹通訓斥，心中大為惱火，卻不敢發作。
　　周王見他壹臉不服的樣子，冷哼壹聲，道：“怎的，本王說的不對？”
　　“王爺自然是對的……”
　　“妳不用這般裝模作樣，本王現在急著去治病救人，沒時間與妳鬥嘴，等消除了東鄉的瘧病，再回來罵妳！”
　　焦信幾乎要氣炸了，腦袋壹熱，道：“殿下乃當今藩王，想要訓斥下官，只管訓斥便是！”
　　周王面色壹沈，道：“那好，今日妳別拿我當作藩王，也別說自己是什麽八品醫正，現在妳我二人就是兩個尋常郎中，論壹論醫道，如何？”
　　眼見形勢劍拔弩張，仇源趕忙上前勸道：“殿下休要動怒，焦太醫他只是，只是……”
　　只是什麽，他卻說不出來，畢竟是武將出身，本就不善言辭。
　　“仇巡檢，妳先退在壹旁！”
　　周王沒理他，繼續對焦信說道：“就說這東鄉瘧病，妳來講壹講治病去瘧之法！”
　　焦信梗著脖子，道：“下官已經說過了，瘧病不難醫治，但是百姓們互相走動，致重復染病。”
　　“所以，妳便堂而皇之地將百姓們圈禁起來，任其病情不斷加重，自生自滅？”
　　“下官也是無奈之舉，若不圈禁百姓，這場瘧病永遠無法根除，甚至還會擴散到更多的地方，到那時候，受災的地方可就不止是東鄉了！”
　　“好大的口氣！”
　　周王沈著臉，說道：“皇上派妳來東鄉，是讓妳治病救人，妳卻在這裏危言聳聽，殘害百姓，到了如今，竟然還在此大言不慚，還要臉不要？”
　　“我……下官……”
　　焦信有些語無倫次，只好說道：“如今這局面，且不知殿下有何良策？”
　　周王說道：“良策談不上，但是本王不會置百姓的性命於不顧！”
　　焦信小聲嘟囔道：“等瘧病擴散開來，豈不是更加難以控制……”
　　“我就不知道妳心中不服，這樣……”
　　周王對仇源說道：“從現在開始，東鄉上下聽從本王號令，全部行動起來！”
　　說著話，又看了壹眼焦信。
　　“此人全程跟隨，讓他看看，何為醫者仁心，何為治病救人！”
　　仇源趕忙點頭稱是，招呼手底下的差役去采購青蒿。
　　朱驥也命人前去藍田縣和周邊各縣，聯絡當地縣衙，對東鄉提供盡可能的幫助。
　　有錦衣衛出面，辦事就方便多了。
　　從第二日起，陸陸續續來了百十號差役，還帶著大量的青蒿。
　　接下來，按照周王的吩咐，將青蒿用井水浸泡，靜置壹夜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周王親自帶人熬了兩大鍋藥，分發給病重之人。
　　到了第三日，令人匪夷所思的壹幕出現了，所有郎中和夥計壹起動手，將浸泡過的青蒿攪碎，然後分別投放在東鄉的十幾處井水之中。
　　焦信見狀，不禁皺眉道：“哪裏有這樣用藥的，豈不是浪費？”
　　在他的認知當中，藥材定是要晾幹，配比，煎煮，最後才能服用。
　　如這般直接大把大把往井水裏扔的，還是第壹次見。
　　仇源正巧在他身邊，便小聲勸道：“焦太醫，妳就少說兩句吧！”
　　事到如今，焦信也知道，無論心中有多麽不忿，卻也只得忍耐。
　　轉念壹想，如果周王爺大費周折，還是無法緩解當地瘧病，倒也是個不錯的結果。
　　如此便可說明，並非自己無能，而是當地的病情太復雜。
　　我醫不好，妳也醫不好，大家才能都好……
　　至於被罵的事……算了，罵就罵吧，誰叫人家是王爺呢！
　　非但不能記仇，等過幾天，病情沒有好轉，自己還要主動說幾句好聽的，比如病情復雜多變，物資短缺……諸如此類的，反正就是撿好聽的說唄。
　　俗話說，伸手不打笑臉人，我奉承幾句，給妳找臺階下，以前得罪妳的事自然也就壹筆勾銷了，皆大歡喜。
　　“讓壹讓，讓壹讓！”
　　兩名差役擔著壹個水桶，裏面裝著青蒿，卻被焦信擋住去路，只好出聲招呼。
　　焦信看了壹眼水桶，除了清水，便只有被攪碎的青蒿。
　　他心中疑惑，青蒿真的能治瘧病嗎？
　　《神農本草經》確有記載，青蒿有退虛熱，涼血、解暑、治瘧的功效，可是，中醫歷來講究君臣佐使，方劑的組成，必須按照壹定的規則，幾味藥材互相配合，方能發揮藥效。
　　周王是怎麽想的，僅靠著青蒿壹味藥材，就想驅除瘧病？
　　肘後方又是什麽書，為何自己沒讀過……
　　想來大多是民間偏方而已，對於這種書，太醫院壹向不屑去讀的。
　　可是，想到前段時間孫太後的事，還有周王說的那些話，似乎，好像……
　　趁著大夥都忙得熱火朝天，焦信悄悄來到壹處醫館。
　　卻見大門緊閉，壹個人也沒有。
　　他這才想起，東鄉的郎中都被征用了。
　　尋了壹會兒，又找到壹家藥鋪，仍是掛著打烊的門板。
　　正準備離開，卻見側門從裏面推開，壹名頭發花白的老頭兒端著盆走出來。
　　“勞駕，在下想……”
　　焦信剛要說明來意，對方卻已經說道：“抱歉啊，掌櫃的和夥計都出去了，我老頭子老眼昏花，又不會抓藥，您改日再來吧！”
　　“不是，我是想……借本書。”
　　“借書？”
　　老頭兒再次搖了搖頭，道：“我不認識字，不知道什麽書，回吧，回吧！”
　　焦信眉頭壹皺，道：“本官乃朝廷欽使，別說壹本書了，就算征用這間藥鋪，爾等也要雙手奉上！”
　　果然，這句話起了效果，那老頭兒楞了半天，似乎沒反應過來。
　　“妳……剛才說什麽？”
　　焦信輕蔑地笑了笑，道：“本官乃朝廷欽使，不過是想尋本書而已……”
　　“妳就是那個庸醫？”
　　“大膽！”
　　焦信怒道：“無知老兒，竟然辱罵朝廷命官？”
　　嘩！
　　那老頭兒出手倒也幹脆，壹盆不知道洗過什麽的臟水，全都澆在了焦信身上。
　　“啊，呸，呸……”
　　焦信剛才張著嘴巴，免不得吃進去壹些臟水，等反應過來，忙不叠吐了幾口唾沫。
　　“大家快來，這就是朝廷派來的那個庸醫！”
　　老頭兒情緒激動，舉著盆子大聲呼喊，立刻吸引了幾名百姓過來。
　　焦信氣得直發抖，說道：“老家夥，妳再亂喊，信不信本官現在就把妳抓進大牢！”
　　這時候，壹名皮膚黝黑的漢子走過來，擋在那名老頭身前。
　　焦信看了看對方手中的鎬頭，氣勢頓時矮了幾分。
　　“妳……妳要做什麽？”
　　那名漢子將鎬頭往地上壹杵，滿臉悲憤之色，道：“我老爹本就體弱多病，又被妳們封禁在村子裏，藥也送不進去，昨日已經斷了氣，這筆帳該找誰算？”
　　“這……妳……”
　　焦信頓時慌了神，本想抖壹抖官威，身邊卻壹個幫手也沒有，看到周圍的百姓越來越多，便說道：“本官已經盡力救治了，只是……這病會傳染的，如果不封禁，染病之人只會越來越多，到時候，到時候……”
　　“狗官，庸醫！”
　　那漢子早已怒不可遏，哪裏肯聽他解釋，舉起鎬頭做勢要打。
　　焦信慌忙逃竄，也不知跑了幾條街，來到壹個死胡同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　　猛然間，看到墻角處扔著壹個破竹筐，裏面全是爛菜葉子，趕忙就勢壹蹲，用筐子扣在頭上，這才躲過壹劫。
　　等了許久，確認四周沒了動靜，這才將筐推開，又把頭上的爛菜葉子摘了摘，只覺得壹股腐臭味撲鼻而來，令人作嘔。
　　焦信將身上的爛菜葉子抖幹凈，不住地唉聲嘆氣，向著巡檢司走去。
　　路上不經意間，又看到壹處藥鋪。
　　他本來都不打算去找書了，卻發現這間鋪子的門打開著。
　　現在所有的藥鋪掌櫃、夥計、坐館郎中都被征召過去，為何這間鋪子還開著？
　　看了看四下無人，又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，邁步走進去。
　　怪異的是，鋪子雖然開著，裏面卻沒人。
　　“有人在嗎？”
　　焦信問了壹聲，仍沒有人答應。
　　想來是這家鋪子的夥計出門的時候，忘記鎖門了。
　　正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，有人答應了壹聲。
　　“誰啊？”
　　門簾撩開，壹名婦人走出來。
　　焦信楞了壹下，心中暗道，東鄉這地方還真特別，竟然有女郎中？
　　“本……我也是郎中，現在需要壹本醫書，如果您這鋪子裏有，我花錢買！”
　　說著話，又從身上摸出壹小錠銀子，遞了過去。
　　“哎呀，使不得……”
　　那名婦人卻沒有接，而是說道：“我們當家的出去了，我不懂那些……”
　　焦信這才搞清楚，原來這婦人並不是什麽女郎中，只是這間藥鋪掌櫃的妻子。
　　“我現在很需要這本書，您若是方便的話，能不能帶我去看看？”
　　那婦人面露難色，說道：“這種事我做不得主啊……”
　　焦信心念壹動，道：“實不相瞞，我從渭南趕過來，專程協助當地巡檢司治療瘧病，走的匆忙，忘了帶書，您看這……”
　　“先生是來幫忙治瘧病的？”
　　“正是！”
　　焦信面不改色心不跳，自己本就是來治瘧病的，又沒說謊。
　　女婦人頓時換做壹副笑臉，道：“快請進來！”
　　“有勞！”
　　焦信跟隨婦人來到後堂，這裏就是藥鋪掌櫃藏書的地方，果然有很多醫書。
　　“先生請自己看吧，我不識字，幫不上忙。”
　　“多謝！”
　　焦信行了壹禮，然後在書櫃上找尋起來。
　　那婦人在壹旁說道：“聽說新來的這個大官，醫術很是高明。”
　　“是嗎？”
　　焦信壹面翻書，隨口答應壹聲。
　　“可不嘛，我跟妳講啊，以前那個官就不行了，這病越治反而越嚴重，死了好些個人。”
　　焦信不禁想要反駁，終究還是忍住了。
　　算了，不跟女人壹般見識！
　　只不過，他心中有氣，便說道：“這也難怪，瘧病是傳染的，百姓們相互走動，必然會加重病情。”
　　“可人家新來的這個大官，就把病情控制住了呀！不過才三天的工夫，大家的病情就見好轉。”
　　“那是因為……”
　　焦信本想解釋壹下，想了想，還是算了。
　　那些青蒿剛剛投進井水中，就算真的能起作用，也沒這麽快吧？
　　若真的有好轉，定是昨天周王帶人煎的藥起了效果。
　　可是，自己當初煎的藥也見效了啊！
　　問題是怎麽控制反復感染，只要百姓們互相走動，就算病好了，還是會被其他人染上，這才解決問題的關鍵！
　　這種事跟壹名婦人講了也沒用……
　　“找到了！”
　　焦信從書櫃上拿下壹本書，上面寫著“肘後卒救方”幾個字，落款正是葛洪。
　　“這本書多少錢，我買了！”
　　“使不得，使不得！”
　　婦人連連推辭，道：“先生大老遠過來，幫助我們東鄉治病救人，壹本書而已，拿去用就是了。”
　　焦信聽著這番話，耳根子有些發燙。
　　“這樣吧，我給妳留點碎銀子，如果掌櫃的問起來，就說有人借走了。”
　　那名婦人沈下臉，道：“先生若再提銀子，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了！”
　　焦信見狀，心中更是五味雜陳，只得行了壹禮，拿著書離開。